主權意識與其未竟之處:2025阿米斯音樂節
Yawi Yukex
特約評論系列 #7
由阿美族歌手舒米恩在2013年一手創立的阿米斯音樂節,自2019年將場地搬至曾面臨資本開發威脅,經十餘年抵抗,才得以保留的都蘭部落傳統領域Pacifaran舉行。作為首度參加阿米斯音樂節的人來說,其實能感受到主辦方的莫大誠意,不論是在表演的安排、文化的呈現、論述的軌跡都非常明確,都可以讓不同樣態的人有所獲得,也是有別於坊間其他音樂節不同的地方。不過,也正是在原民主權意識最為鮮明的場合裡,我們或許更能將其中的文化政治細節抽絲剝繭——這並非為了掃興或破壞浪漫,而是提醒我們殖民現實的炙熱。

阿米斯音樂節。攝影:姚家卿。圖片由米大創意有限公司提供。
或許,讓我們從音樂節的開場來開始——當現場聚集來自全台與國際的族群、部落與文化單位,穿著正式服飾、依序唱名——主辦方以升旗典禮開場,幾乎等同於國家級典禮。可是在殖民治理的脈絡裡,升旗從來不是中性的儀式,而是國家權力投射在部落土地上的象徵動作,透過旗幟、肅立、唱名與隊列,反覆強化誰是主權者、誰是被治理者。我以為對原住民族而言,升旗與其說是慶祝,不如說是殖民秩序下最深刻的身體訓練,在這樣的背景下,當阿米斯音樂節以升旗典禮作為開場、讓各部落、各族群與國際原民團體肅立在一個仿國家儀式的格式之下時,儘管升起的不是國旗,而是活動自己的旗幟,它仍不免重演了殖民時代「被集合、被唱名、被置於某個旗幟之下」的象徵結構。原住民族的文化場域,是否適合以殖民國家式的升旗儀式,來重新框定部落與族群的位置,這是我最大的疑問。若升旗本質上是一種收編、歸附與主體象徵集中的儀式,那麼在經歷殖民、壓迫、主權剝奪的部落土地上重述這套儀式,究竟是在將殖民形式徵用為反殖民實踐,抑或反而讓文化復振的能量,被捲回一種毫未鬆動的殖民視野之中?

阿米斯音樂節。攝影:忘忘。圖片由米大創意有限公司提供。
無獨有偶,在賽德克族團體進場時,主持人介紹「他們會出草」,直接引用電影與大眾媒體常見的暴力化刻板印象,戲謔描述該族群。而在大溪地團體進場時,主持人又在女性表演者穿著較清涼的情況下,以「大溪地的很『胸』」進行介紹。實在有違音樂節邀請到大洋洲團體的原委——讓我們學習到他們的文化政治如何強調跨社群、跨島嶼、互為連結的關係網絡。但拋開性別刻板印象不談,升旗儀式所強調的國家代表性,不知道看在去疆域化的大洋洲世界觀會是如何?當跨部落與跨國原民團體在阿米斯音樂節的升旗典禮中被整齊編列、統一凝視同一旗幟時,我其實很納悶,這個儀式是否反而壓縮了活動所訴求的南島文化多重連結,而以一種更接近殖民國家和現代軍隊的「集合—行進—服從」的格式取而代之。也因此,當他們請坐著的所有人起身並轉身向升旗台肅立,準備要進行升旗,我身體一陣作噁,完全不想理會,這個儀式不是我所歸屬的權力空間,我又為什麼得要聽令於這樣的殖民秩序再製?
升旗典禮或許無意間回應了阿米斯音樂節從今年起獲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的補助後的口號——「越來越盛大的國內國際外交」,或許遠離了阿米斯音樂節創辦初期多次強調不接受政府與財團補助,以部落自力籌辦作為活動核心精神之一。但我可以理解任何原住民族解殖的文化工作者從不把「不接受政府補助」當成永恆禁令,而是音樂節創辦初期時的一種自我定位。如今活動規模、國際交流、安全需求大幅提升下,應該會在維持部落主體性、不接受內容干預,善用文化部與地方政府資源,讓音樂節更安全、更完整,也讓部落青年與文化能走得更遠。

阿米斯音樂節。攝影:姚家卿。圖片由米大創意有限公司提供。
在此,我也想簡要討論原住民族主辦文化活動與官方補助之間的文化政治問題——此類補助除了文化部之外,還有原民會。然而,我們對原民會在文化政治上的信任基礎並不牢固。任何活動一旦掛上原民會,不免被重新包裝為官方認定的原住民族文化活動,以及政府補助的族群文化展示。這會讓部落多年來建立的文化自主性瞬間被覆蓋,從部落的聲音變成政策的延伸,對一個以主體性為基底的音樂節而言,可能是種最大的文化干預。從制度層面而言,原民會的角色主要是管理族群政策,其補助多半與文化保存、儀式傳統、語言教材等項目綁在一起,對於跨界、跨族群、跨國界的當代表演,反而缺乏合適的框架。而阿米斯音樂節需要的是能讓舞台同時容納古調、金屬、嘻哈、電子與國際原民合作的空間,而不是被行政管理依據族群分類淪為文化櫥窗。這或許就是為什麼轉向文化部的流行音樂體系,也不願將音樂節交給不理解其當代性與流動性的行政部會吧?
實際上,拋開對於文化政治細節的評論,對於阿米斯音樂節要說能稱讚的地方當然還是很多,甚至有一些令人動容的橋段,這邊就不贅述了。其實,我最開心的仍然還是能看到久違不見的朋友,以出席部落團隊組織一員的身分出現敘舊暢聊,亦或者聽同樣當參與者的族人朋友說說台上表演者的故事軼聞。作為結尾,我想從觀眾的角度來描寫音樂節與部落之間的關係,舉一個令人不快的案例,再對比一個正面的例子。在剛抵達會場時,一個令人不適的地方:阿米斯音樂節將一個嬉皮民族風的「編髮區」放在大會服務區最顯眼的位置。這個鮮明的文化挪用現場,是外來者體驗「變得有點像原住民」的即時手段。它提供的是一種輕巧、無風險、無歷史背景的文化擬態,讓主流族群得以在幾分鐘內穿越成為「另類族群」的幻覺,而不必承擔任何土地、語言、祖靈或政治歷史的重量——近期圍繞陳子鴻所引發的虛擬原民爭議,不正是這樣的有毒環境所滋長?更嚴重的是,當這種與阿美族文化本身關聯薄弱、甚至根本不屬於部落髮式傳統的編髮形式,被放置在這個與主辦方如此貼近的位置,實際上更像對外宣告一種錯置的文化代表性,因為它把原住民族的主體性讓位給全球化旅遊市場所期待的「民族風外貌」。也無怪乎會場中,可見許多漢人參與者身披民族風斗篷、套上具有部落紋理的飾品;或是在體驗毛利紋身貼紙後,即刻模仿戰舞的臉部表情,將深具家族、祖靈與抗爭意義的儀式化動作,濃縮為自拍時的戲劇性姿勢。即便在原住民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活動中再怎麼苦口婆心,主流族群依然能以毫無負擔的姿態戲仿與消費原住民族,而原住民族的文化主體性則再次被推回被觀看、被模仿的位置,這種不協調的場面總提醒我,或許阿米斯音樂節所面臨的挑戰並不限於策展或傳統與創新的辯證,更是如何跨越那層揮之不去的殖民視野,讓文化不只是被借來裝飾的符號,而是真正在自己的土地上被理解與尊重。

文化小教室展映六部跨地域的當代原民文化議題短片。圖片由米大創意有限公司提供。
在那兩天的強風裡,都蘭鼻的空氣混著濁沙與音樂四散又聚攏,這次阿米斯音樂節標榜環保,不提供免洗餐具,但強風仍讓垃圾容易被吹得滿場,因此我多次看見幾位皮膚黝黑、穿著樸素的族人,手持長夾與垃圾袋,穿梭於攤位與舞台之間。他們既不看表演,也不看商品,目光始終貼在地面,專注尋找散落的垃圾,偶爾使用族語交談,腳步緊湊且固執,與其他人的節奏完全不同,這些應是被聘來整理環境的族人工作者,而在風聲與鼓聲交錯的現場,他們的勞動顯得極為踏實,因為在文化熱鬧的前景背後,仍有人維持著場地的秩序與尊嚴。在這場音樂節中有人用身體以最真實的方式勞動,有人是服膺於錯誤的想像狂歡著,有太多瞬間提醒著我,或許殖民的眼睛仍在,原住民族的主體位置沒有想像中牢固——因為文化被取用、被包裝、被演出的速度,遠比文化被理解、被尊重、被聆聽得更快。